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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有多少?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阿尔贝·加缪
自尽数小时前,他开着运货卡车经过唐山市丰润区的某一治超站(检查公路上的运输车辆是否有超载、超高等不符合道路运输管理规定的检查站),因车载的北斗系统掉线而被检查人员拦截,要求他缴纳2000元罚款。
从春节过后到去世前,金德强所得收入加起来不过5000元,他还要赡养老人、照顾三个孩子,金德强无法接受这个处罚结果。
在留下遗书后,他选择了自我了断:
要说起来,恐怕没有几名卡车司机会自愿安装行驶记录仪。
但2013年起,卡车司机被强制要求安装。大多公司会选用「北斗卫星定位行驶记录仪」。这是一种由承包商专门开发、依托于国家自主研发的「北斗卫星导航系统」的接收仪器。
| 北斗卫星定位行驶记录仪。
交通运输部起初要求货车统一安装行驶记录仪,是为了方便监管车辆、明确事故权责、防止司机疲劳驾驶等目的。
但在实际操作和使用的过程中,出现了种种问题。
三四千元的高额安装费用、高低不一的后续服务费——各省的收费情况不统一,少的一年四五百元,多的超过一千元,这些都要货车司机自行承担。
在缴纳费用后,很多司机拿到手的也是难以称之为「可靠」的设备。
《中国新闻周刊》向相关定位设备运营公司了解情况时,工作人员表示:
「可能说一些大山地区或者一些偏僻的地方,可能信号受到干扰一下,稍微可能就会掉线。如果说没有问题的情况下,它是会自己恢复的。」
可一些司机遇到的实际情况是:有信号却无法连接、无信号直接掉线、掉线后重连失败。
这就像金德强的同事刘先生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的:
「我们车上有一个北斗定位,他(金德强)说定不上位。到那里(治超站)他不知道,就把他逮住,逮住了说(系统)掉线。不欠费,电子的这个东西,谁也弄不清。他就掉线了,连不上网了。」
这种情况应当由谁来解决呢?
很多司机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完全不知所措。
他们不知道该去找谁申诉,与治超站的人员交涉也无济于事,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于记录仪工作正常,没有发生掉线的情况,否则就得缴纳罚款了。
| 金德强的卡车。
图片来源:地方资讯
然而,罚款的金额更是大问题。
2018年颁布的《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第三十七条、三十八条,分别规定:
「违反本办法的规定,道路运输经营者使用卫星定位装置出现故障不能保持在线的运输车辆从事经营活动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处800元罚款。」
「违反本办法的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处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罚款:(一)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的;(二)伪造、篡改、删除车辆动态监控数据的。」
治超站的工作人员是如何确定,到底是设备自己出现了故障?还是司机人为破坏或干扰的?
如果是前者,白纸黑字写得再清晰不过:出现设备故障,首先是「责令改正」,如果「拒不改正」才会罚款800元。
金德强被罚了2000元,显然,工作人员将他归为了后一种情况。
根据金德强生前录制的视频,当时的对话仅有简单的几句:
金德强:「你好,我这个怎么处理?」
治超站:「你这咋回事啊?」
金德强:「掉线。能照顾吗?」
治超站:「北斗不在线,罚款两千。」
在与警方一同调取监控录像查看后,金德强的儿子表示:
「我们今天调查来了,看到视频(监控)了。他是进了超检站,驾驶证拿过去以后,他就回到停车场,停车场上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大概有半小时吧,他就下来了。下来以后,他从超检站往北走,有一个卖农药化肥的那里,买的(百草枯)。」
治超站的工作人员若是能由此推断出卡车司机故意破坏,或干扰卫星定位装置,福尔摩斯恐怕都得跪下来拜师。
很难想象,金德强独自坐在卡车驾驶室的那半个小时,他都在想些什么。他又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走出卡车,去购买一瓶百草枯的。
| 百草枯(Paraquat),化学式(C12H14N2)2+,是一种快速灭生性除草剂,也是人类急性中毒死亡率最高的除草剂,无特效解毒药,20%水溶液约为40mg/kg即可致死。
这不明不白的2000元,就像是落在早已背负着一个茅草堆的金德强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触发了崩溃的开关。
稻草落下,身体垮塌。
金德强的自杀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人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上,孤独地在公路上奔波了10年,月收入却仍只有五六千元。生活的压力,让他的身体和精神不堪重负。
就在这时,行驶记录仪掉线了。
没有人可以给他解答困惑,回应他的只有冷漠的「罚款两千」。
「罚款两千」这四个字,将一个人彻底地推进了深渊。
有一句流行语,叫「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某些时候,从量变到质变压倒一个人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崩溃。
崩溃可能在任何一个时刻突然发生:外卖小哥冒着倾盆大雨配送外卖,却莫名收到了「差评」的时候;996公司的员工好不容易在自己生日那天正点下班,想去吃个蛋糕犒劳一下自己,却在回家路上收到了通宵加班的信息的时候。
这种被瞬间压垮后的崩溃,甚至不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而是与金德强一样的、默不作声的崩溃。
只是,一些人在崩溃时还记得告诉自己「我不能死」,而另一些人则连这一点都舍弃了。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自杀论》中提出:自杀不仅仅是一种个人行为,更是社会失序的表现,当个体与团体或是整个社会间的联系出现障碍时,便可能导致自杀的发生。
对于任何一个社会而言,经济体量和宏观建设很重要。这些东西保障了人的基本生存、教育、工作需求,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 《自杀论:社会学研究》是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1858 - 1917)所著的社会学经典著作,作者在书中通过系统的研究,探索自杀的原因和它的规律性。
译者:冯韵文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1996年
那些贫穷的人,那些在边际线上苦苦挣扎着的人是否也能有尊严地、堂堂正正地活着,是否也能感受到人性的存在,是否也能体会到自己是被社会关怀着的同类而非他者,同样重要。
如果所有卡车司机的行驶记录仪都能以统一公道的价格安装使用,如果公司在招募司机时,便向他们说明清楚记录仪的使用方法和可能发生的麻烦,如果治超站的工作人员在出现问题时,不是冷淡地要求缴纳罚款,而是认真了解情况,努力帮忙解决,那么此时此刻,金德强也许正坐在家中,和老母亲、妻子、孩子团聚着。
可惜,这只是如果。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说:
「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如果有人对这种荒诞的比赛愤愤不平,最好尽快退出场去。自杀也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但决心留在场内的,便只有奋力拼搏。」
然而,很多时候,哪怕是认识到了人生的荒诞并决心留在场内,还是会在奋力拼搏后发觉自己仍在泥淖之中,社会毫无变化,个体无能为力。
身上的稻草越落越多,最后一根稻草总会有来临的时候。
可这些稻草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能够堂而皇之地压死金德强们?
人始终无法像猫和狗那样,抖动全身的毛发将草料全部甩落,然后再开开心心地去迎接下一顿晚餐。
也许,我们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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